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(2 / 2)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13898 字 10个月前

金粟到了倒悬山,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,性情大变,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,可已经与寻常女子无异,她说那那灵芝斋,摆放有一枚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芝如意,灵气盎然,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,在此修行,事半功倍。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为销金窝的一座客栈,但是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,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千年豪阀公孙,仍是有钱难进灵芝斋,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。

临近那座鹳雀客栈,金粟低声道:“也有传闻,从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,打造而成七枚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,灵芝斋密室就藏有七只一只,而且是第一颗成熟的葫芦籽,如今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。”

这些小道消息,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,活灵活现,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似的。道听途说而来的金粟,一样不能免俗。

实则执掌倒悬山“金科玉律”的道老二这一脉道人,关于养剑葫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,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,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,切勿多想,莫要以讹传讹。

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,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,以及方才不久那家伙自称的“养剑葫老祖宗”。
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金粟姑娘,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?”

金粟点头道:“当然,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,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,占地很大,名声更大,刘氏在皑皑洲是第一大姓氏,而且口碑极好,几乎所有皑皑洲的君主皇帝、地仙修士,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,而且咱们练气士最多使用的雪花钱,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,而那条玉矿山脉,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,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,实在是不能再多了!”

陈平安有些震惊。

难怪一颗谷雨钱也叫“哪怕钱再少”,真不是人家刘幽州大吹法螺。

金粟有些眼神恍惚,“刘氏子弟,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,想要什么,用钱砸就是了,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。”

这些话,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,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,看到了一丝憧憬。所以让她尤为记忆深刻。

陈平安愈发打定主意,不要去刻意结识刘幽州。

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,掀起的任何风浪,都不是现在的自己,能够抗衡的。

陈平安一想到这里,心中便有些黯然,心扉如有风雪拍打。

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挥霍?

如今就已经只剩下一方水印了。

不管有万千理由必须要那么做,不管遇上同样的事情,陈平安还是会挺身而出。

失去一枚山印,陈平安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半点。

只是这些不好的情绪,陈平安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全部“收起来”,再不会像当初在山野破寺那场分别后,以至于数百里山路,沉默寡言,始终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察觉到他的异样,害他们担心了一路。

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,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,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,也没个笑脸,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,就不再搭理他们。金粟小声解释道:“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,以往鹳雀客栈很大,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,在捉放渡这一带,小有名气,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,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都帮衬了一下,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,算是家道中落吧,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。”

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。

比起灰尘药铺的老板郑大风,天底下的掌柜,其实都能算是好掌柜了。

倒悬山的客栈房屋,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的城镇客栈,其实没有两样,素洁而已。

金粟敲门而入,落座后,开始跟陈平安计划接下来两天的行程,她早已胸有成竹,明天先去法印堂,敬剑阁,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,后天再去上香楼,麋鹿崖,雷泽台三个地方,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,虽然会路过,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。

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物的铺子,金粟说灵芝斋就是,还有开在对面抢生意的一座包袱斋,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,只认货不认人,十分安稳,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,只要有了收获,都喜欢来倒悬山,既能躲避各方追杀,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,换取钱财享福。

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,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,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,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,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,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,都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。

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,金粟虽然好奇三天后就要动身启程,为何陈平安还要多此一举,可仍是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,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,若是悬佩“涯”字玉牌,就可以去就近参观。

如今第十三境飞升境,如同纯粹武夫的十境,已是人间止境,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,而道德圣人行走四方、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,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,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,或白日、举霞、乘龙、骑鹤飞升,空中会有天女散花,彩云绚烂,虹光流溢,共襄盛举,为得道之人庆贺。

令人神往。

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,就独自离开客栈,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脚下。

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九个地方,捉放亭,敬剑阁,上香楼,雷泽台,灵芝斋,法印堂,师刀房,麋鹿崖,加上孤峰。

数字跟雄镇楼一样,都是九。

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。

在孤峰山脚,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,附近不远处有一座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,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,高不过两尺,谁都可以一跨而过。

中央高高树立有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,柱子中间,如平静如镜的水面,偶尔会有涟漪荡漾,广场上当下人并不多,稀稀疏疏二三十人,无论老幼男女,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,许多顽劣稚童,就那么直接从中一穿而过,四处奔跑,追逐打闹。

广场并无道人负责看守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跨过栏杆,并无任何动静,这才略微放下心来,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。

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,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,而且抬头望去,发现有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,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,正在翻看一本书籍,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,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,可以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,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,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炷香。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,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。

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,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,将手中那炷香放入炉中后,闭上眼睛,念念有词。

最后小道童愣了一下,睁开眼后,觉得有些无聊,转过头去,最后看到了一位貌似美人的年轻人,皱眉问道:“身为中土陆氏子弟,你为何先去敬剑阁,而不是来此烧香?!”

年轻“女子”怡然不惧,笑道:“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,为自家老祖,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,几千年下来了,陆家烧了多少香火,不一样半个字答复都没有?我多烧一炷香,就有用了?”

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,“还敢在此放肆?!”

那个前来烧香的家伙,笑眯眯道:“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,为何如此执着这点外人礼数?”

小道童冷哼道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滚出去!”

一袖挥去,比美人还要绝色的年轻人倒飞出去,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,呕血不止,挣扎坐起身后,仰起头,望着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右侧画像之人,大笑不已。

今日亦是如此无情。

历史上一次次陆家身陷绝境,一次次倾覆之危,画像之人,从未理睬。

小道童跨出门槛后,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,一闪而逝。

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,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,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。

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,既没有购买,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,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,师刀房。

师刀房的引人入胜,不在景观,而是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,上边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,对象千奇百怪,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,某洲的一国君主,或是一位陆地神仙的仙家长老,某些作乱四方的妖魔邪道,甚至就连南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,都在榜上。

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,自己可以发榜张贴,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,但是张贴之人,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,否则没钱就敢胡乱发榜,那就要领教一下师刀房的法刀厉害了。

师刀房。

道老二这一脉道统,其中又有分支,法器一律为刀,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,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,一个强横,一个神秘。

在浩然天下,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,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,因为“师刀”道人一向出手果决,甚至可以说是狠辣,斩妖除魔干脆利落,与练气士厮杀,同样不留情面。师刀道人脾气怎么个差法,曾经有个说法,一次师刀道人的高功道士,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,碰到了一起,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,若是常理,要么并肩作战,要么各自为战,要么避让一头,结果那师刀道人一言不合,便拔刀相向,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,重伤了天师之后,这才去独自降魔。

这场风波当时在金甲洲闹得很大,以至于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,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,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,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,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,只是最终胜负如何,外人不得而知。

————

灰尘药铺,今天担任店伙计的貌美妇人和妙龄少女,少了一个,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一本书钱的小丫头。

郑大风便有些恼火,拍桌子说丫头片子真是造反了,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,这位掌柜放狠话,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,就不来铺子干活,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,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,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,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,嗑瓜子的嗑瓜子,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,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的汉子真会扣工钱。

然后有一位战战兢兢的范氏老祖,亲自来到药铺门口,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。

郑大风脸色微变,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,绕过柜台,走到门口,轻声道:“就在这里说吧。”

那位范家祠堂里的真正话事人,自己都觉得无奈,今天竟然是为了一个与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市井小丫头,而范家明明没犯任何错,却要来此跟人赔礼道歉,而且家族上下,还都一肚子忐忑不安,生怕被迁怒牵连。

老人叹息一声,“郑大先生,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,死了。”

郑大风哦了一声,面无表情。

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十境大宗师,并未上心,松了口气。

郑大风挥挥手,示意老人可以走了。

汉子坐在门槛上,不再说话。

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,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,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,更不敢去跟掌柜的插科打诨。

汉子:“哈哈,这回真不用还钱了。”

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。

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,“我信不过范家,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,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。我等着你的消息。”

郑大风站起身,就这么耐心等着。

老龙城,风起于青萍之末。

————

倒悬山夜幕中。

广场上,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,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剑男子,他们之外,已经空无一人。

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,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,腰佩长剑。

她眉如远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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